一、今不如昔的城市

因为项目原因,我在开封盘桓数周,得以近距离体验这座古老的城市。

一日午后天气不似前几日那般寒冷,太阳出来了,手也能伸出袖口,我就去踏访耳闻已久的山陕甘会馆。我在南阳社旗调研过山陕会馆,也在苏州山塘河边看到过一座陕西会馆,仅剩了一面门头牌坊。

古时晋商、陕商、豫商很会做生意,现如今好像大家听得多的生意人多是浙商、闽商、广商。随着陕西、山西、河南等中原腹地经济在近代衰退,商人的势力也逐渐退出政治舞台,如今再回头看看百年前繁盛的山陕会馆一类,集帮会互助、商业贸易、信息传递、宴请接待、官方会谈、民俗崇拜为一体的融合事物,已是稀奇。

可见阀阅之族,五世而斩,积善之家,可有余庆?不觉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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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开封山陕甘会馆

开封山陕甘会馆是旧时关帝庙的一部分,商人讲究“以义取财”,走到哪里都会把关圣帝君的神像供奉起来。申时的阳光出奇的温润,照着雕梁画栋的建构,金灿灿色彩浓郁得很!绿色琉璃屋宇,朱红镂刻门窗,正脊上狮子宝球,鸡爪牌楼方外神仙……走到最后殿是河南地方民间手艺展览,有什么估衣铺、磨剪刀、弹棉花、浆洗行、修伞匠……这些行业我在小时候多还见过,三四十年光景就彻底失去存在的价值。

时代的变化太过迅猛,有些延续千年的职业一夕之间就消失了,新的职业又层出不穷,转眼又被淘汰,一切都是满足当代人追求变化的现实需求。只是,人类在越发知道自身和社会的存在真相时,就越发恐惧——知道微观世界量子测不准原理,颠覆经典力学;知道此宇宙之外还有无穷尽宇宙,验证神学逻辑;知道智能社会到来人类不可预期未来,摧毁人的作用;也知道文明衰败、兴盛有着自然的规律,人力终不能胜天。

最终知道人只是最微小的生物,年寿有限,智力渐衰,时光不可逆转,伟大和卑微几无差别。超脱对个体生命轮回的恐惧,那就只剩下对于人类未来终极命运的恐惧了。

这名为“山陕会馆”实为“关帝庙”的庞大建筑群里,至今不败的仍然是关帝信仰,这位近两千年的古代人物牢牢占据中国社会中关于“忠”“义”的道德观。科技的进步与习俗的改变,都不能令人精神逾越对旧有信仰的认识,我不知智能社会传统信念可能被推翻?这是科技社会学的研究问题。就像我,无神论者,进殿和离殿时还要给关帝神像作三个揖,以示崇敬,以求心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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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大义参天,这是商人所崇奉的道德精神

商人聚会的所在,假关帝神威而起了高堂阔轩,又在檐下柱间镶满了层层花卉人物木雕,寓意吉祥。我进门的时候就有年轻女子拦问要不要导游,我不喜听人讲那些木雕、砖雕上的福禄寿喜故事,也不在乎究竟费了多少雕工或者材料的珍贵。婉拒了导游追随,一个人闲逛,一个人思考,理解多少以及悟到什么不重要,很多学到的知识和听到的掌故都是和人生无用的,没几天大脑就选择性遗忘。有一段时间我热爱古建原理,将晋省转了一圈,只为踏访那些山林里的秘藏。

我曾经对古建中每一个构件都能叫上名字,斗栱者诸如“偷心造”还是“计心造”都会了如指掌;我曾经对周易六十四卦爻辞通背如流,可几年不用,这些和工作生活都难以沾边的知识,很快就只剩下模糊记忆。学习是用来忘记的,因为在忘记中才能转变成底蕴涵养。

人类社会创造了很多文化,绝大多数都是短暂存在,能传承下来并被人实用的少之又少,不能在现实中创造价值的文化注定要被淘汰。山陕甘会馆就是历史陈迹,之所以在今天还存在,并不是它有实用功能,那些大富豪家族已经不存了,那些关帝信仰、义利教育也被漠视了,于是这些集群建筑早已失去本来的教化作用。今天社会对待它,只是当做文物去加固、修缮、维护,原来的以关帝庙为主体的会馆,也就成了这座城市对过往人文的凭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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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开封的又一处历史古迹延庆观,以前是道教场所,现在是陈列馆场所

出了门向左去书院街,路侧围了高的邹巴巴的绿色挡板,电线杆耸立,结网般禁锢这好大的一片成为空场。走了几步赫然看到围挡内极远处有一栋四坡顶的二层灰楼,似是民国建筑,近前方还有一间瓦房建筑失了门扇矗在那里。不知此地是何人开发,或是某种复建。民国小楼掩在一排上世纪八十年代盖的白瓷片五层楼之间,内涵的不一致,产生对比效应,再加上瓦砾遍地,尘土浮扬,这和一墙之隔的精美古建筑群落顿成反差。

街的另一侧不知是当代什么风格建筑,非中非洋,两三层楼高,下面底商挂的招牌大小不一,色泽各异,一点章法都没有。人行道上停满了电单车,马路牙子残缺不全,地面铺砖虚实深浅,一些准备在夜间出摊的手推车堵在道路边上,以及居民楼上随意设置的滚动字屏、窗贴广告——这是一个零碎、混乱的,以各色谋生为基调的底层社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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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民国建筑在这座古城随处可见。

千年来各种职业消亡了,却又有各种新兴职业出现。今天我们都认为,任何事物跟不上社会升级的节奏,就必然会被淘汰,新旧代替,这是发展的定律。

而我之所以写这篇文章,是因为在这座中原腹地城市里,一时我竟然迷惑。我在反思,究竟什么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存在价值?人类与人类社会真的是随着时间演化而在进步吗?进步的标准就是科技?高楼?火星移民、寿命增长、物质极大丰富?这断然不是的。

虽然我不能穿越回宋代的汴梁城,据实比照,我只是想象着文献中记录的汴梁城市辉煌,再反观今日开封城之现状,我就有一种历史有时是在倒退,今不如昔的错觉。


二、信仰是商业的源头

又一日清晨去大相国寺,很多读过《水浒传》的人都知道当年鲁智深在这里种菜,倒拔垂杨柳的故事,佛门圣地一经小说演绎,就成了另一种象征。大相国寺在宋代是皇家寺庙,占地广阔,今日也是器宇轩昂,只是面积少了很多。我从大门进去,直趋大殿、五百罗汉殿、藏经楼、大师堂,如果不是虔敬的佛教信徒,或者不是古代雕塑、建筑的研究爱好者,仅是匆匆一览,参观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情。

《东京梦华录》上记载宋代的大相国寺,每月有五次开放的日子,万姓交易。相国寺都在做什么生意?作者孟元老做了生动讲述,大三门前有“飞禽猫犬之类、珍禽奇兽,无所不有”。第二、三门买卖的都是日常使用的玩具、杂物。寺里庭院设置着彩色幕布的露天免费铺位卖“蒲合簟席、屏帏洗漱、鞍辔弓剑、时果脯腊之类”。靠近佛殿的地方有卖“孟家道冠、王道人蜜煎、赵文秀笔及潘谷墨”。占据两边走廊的“皆诸寺师姑卖绣作、领抹、花朵、珠翠、头面、生色销金花样、襆头、帽子、特髻冠子、绦线之类”。佛殿后面资圣门前“皆书籍、玩好、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”。后边走廊“皆日者货术、传神之类”。相国寺大三门楼上以及资圣门“各有金铜铸罗汉五百尊、佛牙等”。凡是有人来寺院吃斋献供,都要得到寺内主持的批准才能打开寺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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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大相国寺的山门以及周边的环境

寺庙即为商业,商业带来香火。书中描绘的大相国寺哪里有半点佛寺的样子?在今天看来就是热闹非凡的集贸市场——特产百货,古玩书画,女红针织应有尽有。

寺庙为什么成了人间最烟火的地方?古代的城市商业核心多是围绕着一些人群精神寄托而展开,南阳老城里原有一处名为“白衣堂”的小庵,至今周边仍然是传统商业聚散地,虽然城市变迁,余绪犹在。

苏州的传统商业中心以“玄妙观”为主体,虽说玄妙观今日只剩两三栋殿宇,可就近的观前街却兴旺发达,游人如蚁。南京夫子庙、上海城隍庙皆如此。

每次到长沙我都会去“火宫殿”周边转转,这里是网红长沙的商业核心。火宫殿不大的院落里,火官赤帝、观音、财神济济一堂,信众日夜膜拜,香火缭绕,殿堂内深邃,戏台上喧哗,看完了戏剧,不妨去拜拜菩萨求个心愿,问问财神可有进项。

信仰与世俗混而为一,信仰为世俗带来抚慰,世俗为信仰带来荣耀。如今的“火宫殿”更是饮食连锁老店,分号众多,以美食小吃有名——臭豆腐、肉丝馓子、神仙钵饭、龙脂猪血、红烧猪脚、葱油粑粑……香辣的爽口异常。周边的黄兴路、太平街上也是摩肩接踵,我站在路上绝少见到四十岁以下的游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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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火宫殿的山门,商贩把入口都占据了

如今的大相国寺只是一座平常的佛寺,香火亦不鼎盛,香客偶见几人。后院新建的高耸殿阁还没开放,这个原来是战国信陵君故宅的土地,几经兴废,今天的规模不知是其繁盛时几分之一。站在自由路上的山门广场,两侧仅有几家香裱店和茶叶果子铺。空荡荡的广场水泥地面与红色垣墙、琉璃碧瓦很不协调,显出简陋寒酸样子,皇家寺院的气派也如风水雨打,再难复返。


三、无心而为功

不得不说宋代社会的物质生活到了一个极其繁荣兴盛的地步,通济河流经汴梁这一段改建的汴河上各种客、货、漕、渡船只交错,络绎不绝。清晨有早市,傍晚有夜市,自五更起炊饼店就响起擀面、翻拍的声音,铁匠铺、果子铺、鲜花铺就大张其门,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,菜农与粮食商店都已营业。宋代的营生特别多,远远超过后来定义的三百六十行,贩夫走卒、香药郎中、饮食男女,倡馆伎优……商业热火的景象,不亚于今天最繁华的国际都市。

汴京的夜市更是喜人,自从宋初城市开放宵禁,开封就成了世界上第一等的夜生活示范区,孟元老记载“州桥夜市”里可谓花色品种琳琅大观。宋代人的美食水准很高,而且讲究食不厌精、脍不厌细,吃饭的场所,夜市的规模,南北的鲜货,时令的倒错,这是饮食文化走上巅峰的时代。《东京梦华录》中描绘的——水饭、熬肉、干脯;獾儿、野狐、肉脯;鱼头、姜豉、羊头;麻腐、元子、皂儿;木瓜、杏片、苏膏;党梅、盘兔、稣鲙……看罢不仅口涎欲滴。当然了,酒楼更是众多,有樊楼、潘楼、铁屑楼、丰乐楼、八仙楼、长庆楼……“大抵诸酒肆瓦市,不以风雨寒暑,白昼通夜,骈阗如此。”这些酒楼生意不受风雨冷暖白天黑夜的影响,汇聚在一起。更何况那些私家菜馆、街尾小店,“夜市直至三更尽,才五更又复开张,如要闹去处,通晓不绝。”真是“彩楼相对,绣旆相招,掩翳天日”。

宋代的汴梁不仅夜市喜人,还有更多街头戏耍、杂剧表演、相扑蹴鞠等市井玩意每日上演。我去逛今日开封的夜市小吃街,分别有西司、鼓楼广场、书院街、河大西门,或许还有一些零散之处,远而未及。这些小吃街皆有一通病,看似灯火通明,售卖物品重复度很高,一条街上尽是桶子鸡、炒凉粉、灌汤包子、白记羊蹄、羊肉炕馍、杏仁茶等,还有一些各地常见如龙虾、羊肉串、烤冷面,也是没有特色。这和上述孟元老记载的“州桥夜市”相比,在丰富程度和心理诱因上就大打折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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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这样的美食街就餐环境估计和宋代州桥夜市大相径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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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小吃内容的极大重复,其实是小吃业发展的单调

关于宋代的书读得越多,就发现张择端绘制的《清明上河图》之单调,用只笔是难画出一座大都市的繁华百态。社会文化的高度发达,也必然带来文化活动的极高成就,宋代审美和宋代文学皆登历史高峰。可能源于统治者重文轻武,社会繁荣到一定程度后,糜烂奢侈之风越演越烈。宋无边塞诗,只有爱国诗人;宋人爱红烛夜酒,闲云野鹤,爱法书、名琴、古砚、文人画;爱窗明几净、罗列布置、篆香居中、佳客玉立(见《宋代美学史》吴功正著)。宋代器物洁净无繁复,造型质朴多韵味。北宋文风香艳,南宋文风悲情,“文章之盛,莫盛于亡宋之日。”真可谓“国家不幸诗家幸”。

明清易代,王夫之写《宋论》,以此亡国之悲阐释彼亡国之因。他比喻宋朝为“陋宋”,在他看来,正因为宋代制度压制武将以维系一家一姓之统治,结果削弱国家武力,最后造成北宋、南宋均被异族灭亡。以此论,宋朝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政权,宋人重文轻武,也造成国家疲弱。如果再读林语堂的《苏东坡传》,却又感觉宋人饱受王安石变法之祸,民不聊生。不同人,处在不同的时代和地位,因着不同的社会需求,而对宋代做出不同的认识,这也许正是宋文化的包容与博大,深刻与悠久啊!

现实中的开封依然走不出当年汴梁的阴樾,城市建设中致力于怀古幽思,托古泥古,努力揣摩当年汴京繁盛时的样貌。修建了清明上河园,龙亭、御街、御河、双龙巷,将坍塌的老城墙复原,加以堞楼。鼓楼又加以尺寸重新建造起来,开封府按照景区的标准成了戏说之地。老城内满街坡屋顶灰砖贴片的房子,体量巨大,多为在原来八九十年代的房子上修饰而成仿古物,只是比例与尺度很难协调,做的多了,视觉的偏差也增多,最后就不伦不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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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在政府投资的景点建设中,夜游依然是亮化思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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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老旧街巷改造,民国以来的民居建筑,以固化灯光手法照亮,缺乏旅游内容和文化建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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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仿古建筑试灯图片。也许这样的舞美灯光效果,才能实现以较低投资带来的视觉冲击。夜游的关键在于颠覆人们在常规条件下的惯性认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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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营造大体量仿古建筑上以投射形式照明,可以塑造氛围,实现舞美情景,加入故事元素,更能节约投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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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带帽建筑在开封比比皆是,仿佛有了坡屋顶和灰砖墙,时光就能倒流,这是城市文化没落。

这是一座文化出现接续断层的城市,没有人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宋代文化,以及如何在现实生活中定义开封当代的形象。

主政者以为仿建了一批古物,将满城装扮成宋风,到处镌刻宋人诗词和礼乐,就是梦回大宋汴京。殊不知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化和使命,今日之开封无需反身成为千年前之宋城,千年前之宋代文化,也不应成为开封今日发展中的枷锁。

晋代张湛著《列子注》讲“以天地为一朝,亿代为瞬息,忘怀以造事,无心而为功”。历史演变不是在照搬过去,复制过去。往往很用心去做的,偏偏得到用心的捉弄。

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,只希望今天的文化胜于过往的文化,如果连科技不发达的过去都远远不如,只会邯郸学步,那就会被今人所嘲笑。